冬日里的光圈(3) (第1/1页)

    学测前一天，刚好是学校结业式。

    我放下带回家的课本之後，忽然觉得有点空虚。

    爸爸仍然在医院，mama说那次中风急救回来後，爸爸已经连起身都困难，但不知道是怎麽了，也有可能是那个我们最不想说的词??回光返照。爸爸的眼神有了些光彩，讲话也突然变得清楚了。姊姊有次回来在抹泪，我问她怎麽了，她说：小远，爸记得我叫逸佩了。

    我正在做最後冲刺，面前的英文单字却有点扭曲变形，思绪太多，我一时之间难以专心。

    姊姊在这时突然敲我房门。她咬着N油夹心饼乾，笑着走过来对我说：「欸，有人送你礼物哦，快出来。」

    我走出房门，哥哥正站在客厅，手上抱着一个牛皮sE大纸盒放到沙发上，像放下了什麽珍宝。

    「打开来看看。」他说，语气不太自然，好像怕我不喜欢。

    我拆开纸盒，里面安安稳稳地躺着那台我看了很久却一直买不起的二手底片相机——AE-1。还有几罐胶卷、显影剂、空白底片、初学者手册和一张书局卖的10元小卡片。

    「这台我找超久的，还是姊在FB社团上找到有人要脱手的，价格便宜而且保存不错。」哥哥说完，姊姊也在旁边接话：「我们知道你一直很想拍照啊，就当是提前庆功。」

    我看着那张卡片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：祝你考出理想成绩，不然就用相机记录悲伤乱讲的，哥＆姊留。

    「你们怎麽知道??我想要存钱买这台？」

    「拜托，你的浏览记录很明显好吗，根本就是你的愿望清单。」哥哥嬉笑着说。

    我没说话，只是盯着相机看了一会儿，鼻子有点酸。

    然後哥哥忽然补了一句：「其实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。」

    我抬头看他，他挠了挠後脑杓：「妈有跟我们说，她想让你留下来帮忙照顾爸，我跟姊也和妈吵过，但後来想一想，这种事不该是你一个人面对。」

    「逸翔的意思是，家里还有我们两个在啊。」姊姊接着说，「而且你也还有未来，懂吗？」

    「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，怎麽可以让你这样扛下家里的事情，我们都在呢。」

    我心中百感交集，最後只是点了点头，没说什麽。

    我只记得哥r0u着我的头，告诉我：「弟，来，相机拿好，哥和姐会罩你。」

    那天晚上，mama破天荒地敲我房门，拿着一盘刚煎好的高丽菜煎饺。

    「是你最Ai的口味，吃一点当宵夜吧，吃饱赶快去睡，明天要考试了。」她坐在我床边。

    接着她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：「逸远，妈有时候想得太急了。你也还年轻，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。」

    「那你呢？」我问她，「你要一直陪爸吗？」

    她摇头笑了，「不然咧，我当初嫁给他是为什麽？当然就是要一起过完这一生啊。你不用担心我们，真的。」

    我愣怔了半晌，那种被理解的感觉，好像让我心里那块搁了很久的石头，慢慢开始松动。

    更让我没想到的是，她居然主动问我，「你想看看爸吗？他今天主动问起你了。」

    我想起爸没瘫痪前的样子，突然之间眼框有点发热，於是我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mama掏出手机，开了视讯给姊姊。

    姊姊睡眼惺忪的招了招手，把手机镜头慢慢转向一旁的病床。

    爸爸靠坐在病床上，脖子後垫了个枕头，显然是刚刚被人扶正。身上的病服有点松，嘴角没什麽力气地扬了一下，但眼神还是亮的。

    「欸，儿子。」他声音有点轻微颤抖，嘴唇开合得慢，「最近……有想我吗？」

    我哑了一下，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气息不稳地笑了，像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撑出这一点力道：「我有时候……也梦到你小时候……一直跑、一直吵……说想坐我的机车??陪我送信??吵得我……头快痛Si了……」

    他喘了口气，停了一下，才继续：「那时候啊……我都还没……来得及好好看你……你就……长大了。」

    我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他像是没察觉，又接着说：「你妈跟我说你现在很努力??我就想，我们家这臭小子??真的长大了。」

    「爸……」我想说点什麽，却忽然不知道要怎麽开口。

    他喘了几口气，又说：「你不用……回来……去你想去的地方……」

    姊姊在背景音接话：「对啊。你不用回来。」

    ——你不用回来。

    这句话，在我27岁的现在听起来，几乎要让我整个人崩溃。

    因为我从来没想过，当年那句「不用回来」其实是成全。

    但17岁的我听不懂。我只听见「你不用回来」，然後就把那些我还来不及长大的愧疚默默收进行李箱里，一收就是十年。

    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逃走的人，是没能好好道别、没能照顾家人的坏儿子、没帮助哥哥姊姊承担的坏弟弟。

    但爸爸和姊姊那样慢慢说的话，像是跨越了时间的界线，在多年後的今天，才终於被我听懂。

    他们好像在告诉我，其实从没怪过我。

    我突然明白，姊姊从没想要我为他牺牲什麽，爸爸也是。他只是不善於说出Ai，但那些没说出口的，原来都藏在这些年他默默撑着病T、从不抱怨的眼神里。

    我点了点头，说：「我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那天晚上，我一直睡不着，脑子里浮现那句：「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你，你就长大了。」

    我把那台相机拿出来静静端详，默默落了泪。

    那一刻，我知道自己真的可以往前走了。